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個人對于他久已悶在胸中的憎惡,一時爆發出來,同聲送他一個很令人讨厭的綽号,他就頂着這個綽号很光榮地走出了FN學校。
這件奇迹的能夠留在C城給人家以印象的,還有一張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為照相館看他儀表頗潇灑不凡,就拿來陳列在玻璃櫥内。
現在他已到了家鄉,他常告訴人家說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時,的的确确彼此傾了不少的眼淚,他到現在還會挹郁不歡,常想寫信叫C君到這裡來。
第3章從江南來(1)
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學許君——精明的許君,看見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鏡上閃出一道反光,同時嘴唇往上下一翻,議論就發了出來的許君從奉天到上海來,說是那邊缺少教員,要我去幫忙。當天,請我在杏花樓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際家的神氣進了許多忠言,說許多恭維我的話。我一邊舉着酒杯,一片生魚從邊爐裡撈出來的時候,就答應他到奉天去。随後,許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記,又特地寫信來關照我。其時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從毛玻璃上透過來的下午的殘陽烘得滿屋溫溫的将我軟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為難:我到奉天去嗎?那寒風,沙灰,面包,馬糞,還有那又長又大帶有大陸國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頭作惡,我實在不願意去。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發芽的江南樹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實在不願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會,最後隻有搖搖頭,把我那無可解決的解決法解決了這件事,我心裡說道:“到那時候自然有辦法的。”
我還有一位老同學史君,是個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從前最窮苦的時候最和我合得來,我離開了他每逢心裡不好過總寫封信給他告訴我的愁苦。他最近寫信來叫我到他家裡去住幾天,我當時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親又是一位講實利主義的老教育家,對于這歲暮的來客決不歡迎,所以沒有去得成,而把預備着的盤纏無端花費在别處了;這時,奉天的事糾纏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臨安的故事,借了一點錢,到蘇州去。
我不帶一件行李,連申報紙包的一個牙刷都忘在家裡,無拘無束地走到東新橋,跳上五路電車一直到北火車站,正趕上三點多鐘的一班車,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鄉下人擠進了車廂。在車站上遇着一位同鄉宋君,這極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從袋裡挖出一塊隔夜剩下來的香蕉糖請我嚼,泡了一壺茶,喋喋不休的講起湖南教育界的窮景與笑話,他那一對帶有憂郁性的眼睛十分誠摯地直射在我的額上。但是我終究聽不進一句:因為離開十幾個座位的地方有幾個女學生——我在車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進這座車廂無論有意無意總可以說是受了她們的吸引——我甯可犧牲宋君的一片鄉誼而注目她們。我聽聽她們那種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軟的話語,早已知道她們是我鄰縣無錫人。我一邊想起昨晚三爺——我們朋友中的健談者——講的一段火車上遇豔的笑史,一邊盡在暗中把她們身上任何一樣東西來比做一樣東西——頭發像什麼,眼睛像什麼……直到自己覺得萬分對不住宋君的時候,才轉過頭來朝他點點頭。忠厚的宋君,不揚人之惡的宋君,并不怪我的無禮,還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問心不過,一半又讨厭他。驟然間,坐在我斜對面的一個鹽鴨蛋一樣顔色的面孔,兩隻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對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風所攝,我想:他不是那個曾經因為我欠了一個多月飯錢而不許我搬家的包飯師父嗎?我的膽子驟然餒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沒有勇氣去注意那幾位女學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談話就聽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過兩年書的,就同聲把那些湖南的校長不問是非地罵了一通。不知不覺中,車輪盎的一聲停下來,黑壓壓一座蘇州車站早橫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從女學生身邊走出車廂去。
我來蘇州連這次一共是三次——第一次我陪一個同學到蘇州來投考某師範學校,我的祖母在我們臨動身時煎荷包蛋給我們吃,說了不少一去成名的吉利話;但我自知不是進師範學校的材料,考試場中随便寫幾個XY就交了卷。回來後那位同學天天望着報紙上的揭示表,我卻在旁邊看福爾摩斯。第二次來時已經認識了史君,也是來看他的,卻不料正是上海大名鼎鼎的美術學校校長聘請史君的父親去當教務主任的時候,竟被史君父親視為那位校長特派的間諜——這一次總算非常之純粹而無從加我以頭銜了。我走進月台的鐵欄時天已斷黑,喊一輛黃包車從那五步一棵樹十步一盞燈的馬路迤逦向胥門進發。那眼前一片燈霧迷離的夜市,正是阊門。哦!曆來許多人到此遊訪,許多人用着許多绮麗文字頌揚遍的金阊門,也蕭條不堪了!無論燈火怎樣煊煌,車馬怎樣湊雜,也終覺得零落不堪的了!隻有那站在街沿上的野雞,一個個亭亭玉立,卻似乎比上海八仙橋一帶的團頭大臉俊俏得多;更有一班頭像洋山芋手像熊掌一樣的鄉下人,也是吱吱喳喳燕語莺啼的蘇州話,我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車至馬路口,已拉不進去。我下了車,心裡突然感到一片童年時新春拜年的快樂,不覺身輕腳健,爬過了一座大石橋。也不知道是我近來的服裝好看了一些呢,還是蘇州的警政一向辦得好,我把史君的地址問警察,竟一直問到了朱家園。但是究竟天晚了認不出門面了,洋火刮去不少,門牌猶是找不到,于是我未免樂極生悲,彷徨于街燈之下。直到見了一個郵差,才得了主意。我拍拍他的肩,他把我引到一家廣亮的黑漆大門:正是我方才過此而逡巡不敢入的。我見了高門大戶,心裡就一樂:因為我的朋友中原來也有發了迹的,無論他這房子是租來或是自造,也總算替我争了一點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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