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鐵匠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這場戰役,他在軍中長大,自十五歲起,打過大大小小無數的戰,但這是最艱難,也是最慘烈的一場。
武鐵匠的陳述極簡略,仍讓顧澹聽得心驚膽戰,他猛地擡頭去看身邊人,隻是夜幕降臨,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顧澹還記得他跟自己說過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這一戰,他是否用肉軀去抵擋騎兵的猛烈進攻?揮舞陌刀,斬斷來犯的無數人馬?
鐵甲烏黑,寒刃似冰,斬不絕的敵騎,飛濺如潑灑的鮮血,将性命懸于一線,奮不顧身。
顧澹挨靠武鐵匠,認真地問:“成功突圍了是嗎?”
如果突圍失敗,武鐵匠恐怕早已戰死,已然不在這人世。
難怪他胸部有道猙獰的疤痕,身上大小創傷無數,他經曆過九死一生的戰鬥。
“是的。”武鐵匠的語氣聽來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沒有絲毫喜悅。
顧澹在水畔找了處地兒坐下,武鐵匠也坐在他身邊,兩人都聽到了草澤裡,野鴨的叫聲,這裡真靜啊。
“後來呢?”顧澹小聲問着,他隐隐覺得武鐵匠還有事沒說。
“這一戰除去我,還有未參戰的楊潛存活外,其他的結義兄弟都沒能活着回來。即便是齊王,亦身負重傷。”
武鐵匠提起戰死的結義兄弟,話語稍稍停頓,手拳起,後又逐漸松開。
那是慘勝,戰死的士兵填埋塹壘,河水為之變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聲,呻吟聲繞耳不絕。幸存者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用豁口的武器撐起重創的身軀,拖出長長一條血迹。
并肩作戰的兄弟大都成為了死屍,逐漸冰冷,僵硬,戰馬越影痛苦嘶鳴着,将武鐵匠從死亡的邊緣喚回。
武鐵匠睜開血紅的眼,看見衣袍被血液泡濕,同樣筋疲力盡的齊王朝他伸來一隻手臂,齊王一張俊臉沾染血污,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兩個結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條命,相互攙扶。他們身後,殘槍斷旗如林,屍體如山,殘陽似血。
武鐵匠不願去仔細回想那場艱苦卓絕的戰鬥,更不願回想他那些戰死在沙場的兄弟,他用極簡略的話語陳述後面的事:
“兩年後,京城收複,我此時已經不在齊王的麾下,被調往河東作戰。京城收複不久,齊王就被奪去兵權,随後即遭誣殺。”
武鐵匠稍作停頓,似在平複情緒,他用平靜的聲音講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國家更是險些亡于叛軍之手,又聽信讒言,殺死唯一有賢才的皇子。這樣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這次顧澹聽出武鐵匠那平淡陳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談及齊王被殺,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但心中應該是充斥着悲憤之情。
“齊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顧澹不經意間碰了下武鐵匠的手,他一再聽到他提起“齊王”,他直覺這個人在武鐵匠心中有分量。
武鐵匠扣住顧澹的手,他不否認,他确實欽佩齊王,他道:“齊王禮賢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擁戴。齊王,名喚李澹。”
顧澹問:“李澹,和我是一樣的‘澹’嗎?”
武鐵匠道:“一樣。”
“好巧啊。”顧澹喃語。
是很巧。
不過也隻是一個名字相同而已,兩人無論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鐵匠仰頭看天上那輪初升的明月,皚皚的月光照在他和顧澹的身上,他低頭去看顧澹,而顧澹也正在看他,兩人相視。
顧澹拿出自己被武鐵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鐵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鐵匠的過往,那應該是他深埋心底,不願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場堪稱大浩劫的戰争裡,失去了家人,結義的兄弟,欽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師父!顧兄!你們在哪呀?”
遠遠的,傳來阿犢的喚聲,他顯然是來喚他們入座,酒宴開始了。
第26章
一案的好酒好肉,犒勞村中參與剿賊的村民,顧澹與他們坐在同席,可謂蹭吃蹭喝。
酒席上聽阿犢和屠戶在吹噓他們如何擒賊,阿犢還和顧澹講述錢更夫被俘後的慘狀,他豪爽飲完一碗酒,說道:“好報應!當初他把顧兄賣給軍所,現而今換他去做苦役,給官兵當牛做馬。”
顧澹抿口酒,笑笑而已,幾天前還憎惡着的人,此時似乎已經是過往雲煙了。
大家聊着攻打石龍寨,擒獲山賊的事,阿犢沒再提起他師父是位郎将,與昭校尉認識這類的話,沒人信,而且他應該意識到師父不提是因為不想提。
數人聚在一起歡飲,似乎人人都在滔滔不絕,也就顧澹沉默寡言,充當着傾聽的一員,當然他内心還是喜悅的,即便有些個人的憂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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