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來說,郦朝央是“快醒”,但還沒有真正醒來。
按照大僧侶提供的解藥配方,上面有無數藥糙陸千喬簡直聞所未聞,還是問了眉山君才将之湊齊。把藥糙放在巨鼎中每日熬制,再用藥汁浸泡中咒之人——泡多久沒人知道,皮糙ròu厚如戰鬼郦朝央,這幾個月都被泡得皮膚起皺發huáng,藥汁的那種huáng。
陸千喬趕到的時候,她正蜷縮在滿缸藥汁裡皺眉呻吟,雙眼緊緊閉着,面上神qíng千變萬化。
郦氏一族的戰鬼們擠在屋裡,眼睛也不敢眨,隻管盯着她。
這樣子的郦朝央,也是很難見到的。
她出身于戰鬼中的貴族,自小xing子就嚴謹自律,寡于言笑。等二十五歲變身劫後,又成就了完美戰鬼之身,更是連眉頭也很少皺一下。有着豐富表qíng的郦朝央什麼的,是件難以想象的事。
她現在緊緊皺着眉頭,像是在夢裡遇見什麼極難決斷的事,片刻後,唇角忽然一揚,居然又笑了起來。
甜蜜的笑。
郦闵他們大氣也不敢出。
一塊雪白的chuáng單突然鋪下,遮住了裝滿藥汁的大缸。陸千喬彎腰倚在缸邊,替她撥開額上黏黏的濕發,低聲道:“都出去。”
無論怎麼不qíng願,陸千喬畢竟是眼下族裡最接近完美戰鬼之身的人,對力量有着狂熱崇拜的戰鬼們絕不會反抗他的話,當下又一一走出屋子,把門輕輕合上。
陸千喬端來一桶清水,替她把糾結粘膩的長發解開,細細搓洗,再用牛角梳笨拙地打通。
她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悲戚,一會兒釋然。
是夢見了生命裡最燦爛波折的那段時光?
他對父母之間的事qíng,知道的并不多,很小的時候曾聽人提起過,族裡長輩對他二人的結合并不抱什麼樂觀态度。再後來就是她殺了陸景然,隻身返回族内,摒絕一切脆弱的感qíng,他母子二人就此天各一方。
或許……或許,她和陸景然也像他和辛湄那樣,是有過一段甜美經曆的。和他不同,十七歲的郦朝央在感qíng上直接又熱烈,連後路也未曾考慮過,一心一意嫁給了喜歡的男人,剛開始的時候,也是幸福。
可惜瑣碎的生活蹉跎了這種幸福,可能在她變身成完美戰鬼,将陸景然殺死的那個瞬間,心裡也是有着發洩般的解脫。她是輸給了本能的殺意,所以餘下的隻有解脫後的空虛與隐約的後悔。
所以,她才不願自己的獨子也走上同樣的路?
陸千喬用軟布輕輕擦拭她濕漉漉的臉頰,忽覺她睫毛一顫,滾下兩顆豆大的淚珠來,緊跟着,閉了近半年的那雙眼,終于睜開了。
他的動作停下。
兩雙眼睛無聲地膠着凝視。
“千喬。”
良久,郦朝央說話了,聲音沙啞gān澀。她看着他,破天荒露出一個笑,有點傷感,還有點疲憊。
“我夢見你父親了。”
陸千喬抓起她一绺濕發,繼續梳:“……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有話要問我,他會等我。”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遠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見到他,我很開心。”
陸千喬愕然擡眼,開心這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郦朝央在大缸裡撐了一下,卻虛弱得連站也站不起,他擡手一扶,卻被她握住手腕,吩咐:“東邊的那個紅木大櫥,右手邊第三個抽屜,把裡面的東西拿來。”
他依言過去打開抽屜,裡面放着一隻绛紫的錦盒,錦盒裡封着兩枚jī卵大小的蠟丸,丸中隐隐有璀璨的金光流動,還帶着一股幽幽的清香。
他把蠟丸送過去,郦朝央卻搖了搖頭。
“這是昔年最後一位天神留下的封賞……我郦氏一族代代供奉,隻等留作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才敢享用。當日你變身未成,有狐一族又前來挑釁,我曾想服下一枚,以解困境。不過……幸好沒有用它。”
有個人還在忘川水邊等着她,年年月月,歲歲朝朝,她不會用一段永恒的仙命來換他的等待,什麼也不能讓她換。
“我的身體還需要休整幾年方能恢複,千喬,這兩枚丹丸我今日正式傳給你。我希望……你這一生也不會有機會用到它。”
陸千喬低頭笑了笑,将兩枚丸藥收進懷内:“我扶你起來。”
郦朝央所中咒法極其狠毒霸道,加上又在藥汁裡泡了快半年,再qiáng悍的身體也禁不住這種折騰,一兩年之内隻怕是恢複不了昔日完美戰鬼的風采。大僧侶應當是算過這點的吧?雖然沒真正殺了她,但也等于把她拖住幾年,給有狐一族喘息的機會,或者說,給兩個族群各自冷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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