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兒呢?”唐零兒側臉俯瞰堂内,紅光滿面的大漢東西南各安一位,比門身前守家的倆大漢身材更為魁梧,坐下來就成了一座山。
“她回來了。”清帛一面若有若無答了聲,一面讓她先跨上石台。
唐零兒身量輕,沿石壁走回翻過竹欄瞧清帛亦步亦趨沿她踏過的路子走來,肥潤身骨沿着兩寸寬的路走的東倒西歪,真信了楊貴妃的邪了。咫尺一步,連伸手去接她,忽耳邊乍響起陣重低音怪異的言詞:“嘿,唐朝美人,樓上。”
急忙探出手将清帛引過來,地下那胡人偏又醉醺醺叫喚:“還有一個呐,弟兄們,你們,一人一個!”說便低首循樓道。
吃力翻過竹欄杆,清帛急喘了兩口氣:“零,零兒,你去躲着,他隻看見了我一人。”
“不!你跟我一起躲,這種客人我見多了,走,我們一起。”攔腰挽住清帛,腳底如注鐵,那胡人左拐右踹,一腳甩開樓階口的盆景,砰砰砰登上樓。
清帛順下氣來,圓潤臉龐往裡縮成一團,急躁說:“你沒見過這些胡人模樣,惹不高興想殺便殺,你真願意明天一早書缃閣再無人嗎?别說了,你暫時先躲在床内暗箱。”身側的窗戶兩扇大打開,清帛一轉身将她牢牢實實遮在身後。在那胡人身上馬尿味越發濃烈時,聽見身後窗柩輕開合的音,稍稍放松了口氣。
清帛主動迎上前,千嬌百媚慢喚:“客人怎麼上這兒來了,這可是我們女兒嫁的閨房,按中原規矩不能讓男子瞧的。”軟手搭上男人黑黢捆成繩的肩帶笑着往下牽。
胡人聽得心酥腸軟,望美人成了兩重影,嘟囔道:“剛明是兩個人,你可要賠我兄弟,不過,你是我的人了。”勾挑下巴正欲對嘴,腿卻輕飄飄,龐然大物轟然墜落。
清帛迷迷糊糊松了眼皮勁,身子傾斜倒在一人懷裡。
四
木檀香從乳足爐口氤氲出幾朵白氣,唐零兒拿手揮了揮小吸了口茶香,肺腑間的濁氣才散開了些,一面聽着阮娘的唠叨一面笑眼瞧忽然而至的雨滴。
“沒人能管的了你!”眉心被阮娘狠戳了一下,唐零兒聽地面上那醜胡子睡聲正憨,腳背翹過去掀開他衣角一側給他蓋在嘴裡。門内榻上清帛阖眼睡着。
“阿娘最近的藥放重了,清帛都睡了這麼久了。”手裡拿了個陶埙,唐零兒小指探進去摸出絲潤滑感,是她剛剛吹氣時蒸熱了的。
阿恒被招上二樓,五大三的粗漢子也費了些力氣才将地上睡死的人往屋内擡去,阮娘在一旁幫襯,“我等會再跟你說,阿恒你先下去吧,守着那兩醉漢。”門縫合上了,才噼裡啪啦對她劈頭蓋臉一席話:“非必要時候别用,這句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上次你也是對别人亂用藥,引得外人說胡話,如果不是天高地遠咱們就被扣上賊子窩的罪名了!”
“不會的,隻要有它不就好了嗎。”拿起桌面上茶杯抿了一口,唐零兒頗有些皺眉:“淡了。”
邊說着小指邊伸進埙裡,指甲尖挑出一小團白色泥團樣的東西,手伸進杯子裡,清水生出圈圈漣漪。
“别喂他喝那個,把衣服給他解開。我瞧他這身裝扮應該不是一般商胡。”明見清帛面色逐漸生出點血色,阮娘才踱步到那胡人身側手伸向他腰間。唐零兒尋摸到她的一舉一動,正打算也解開自己衣裳,假意陪了這男人一晚。耳邊傳來不熟悉的紙張磨蹭音。
阮娘正慢慢攀開那男人手,裡層衣間靠心髒處蓋了張紙,紙張整潔,字迹卻潦草辨認不清,唐零兒連忙湊近,卻隻認識幾個字,史朝義親啟,“阿娘上面寫了什麼啊?”
緊繃的眼角蹙起層更深的皺紋,門口便刮來陣冷風,沖進雨裡前阮娘還不忘扭過頭安排:“等清帛醒了叫她陪,你别出現。”
晨起天陰暗暗,背後硬邦邦,唐零兒才想起自己昨晚被清帛推到這暗不見天日的地方來。拿手撐着推不開,窸窣有響動聲,連收緊呼吸,别陷了清帛。
阮娘每一個月都會給書缃閣女子一小團比幼兒手掌還小的藥劑,說是摻合了西域曼陀,少則神魂忘日,多則迷人心智,聞者忘魂,食者忘時。唐零兒知曉不能多吃,可每日還是将它滲些在茶水裡,那樣,夢靥裡她就不會無窮無盡掉落千人坑,不會感覺到有無數雙腐屍手将她拽下深淵。
談不上好與壞,隻是于這書缃閣裡的人來講,都暫且隻是蒙蔽世間事的良藥吧。唯一的不好便是記性越來越不好,加快手指書寫的動作,唐零兒連連回顧昨夜所記的字。
響動聲加大,清帛吳侬軟語般膩的嗓子輕喚開:“相公可是睡醒了?”又聽那男人叽歪念了兩句,床被輕扣了三下,唐零兒才露出兩隻眼,慢吞吞鑽了出來。這西域藥還有個好處就是能讓男的清晨不舉,免得讓他對清帛生出什麼非分之想。
日上三竿,樓裡漸漸生了熱鬧,唐零兒彎了彎手腕,看着她寫了滿紙面的字,單手撫上竊竊私語道:“他,應該會識吧……”
“零兒。”門忽然被推開,青兒沖了進來,瞧她在桌上對着一張紙笑,語調輕快也高興起來,連忙走到她跟前抽出來看了兩眼:“這是不是柳公子給我的?”
“哪裡是,還給我,他們走了嗎?”
“看你急的,想也不會是柳公子給我的,他知道我不認識字。走了,那兩個胡人昨日也夠折騰的,翠兒和琴兒兩人還招架不來。”青兒坐下來手撐着臉給自己斟了杯水,手停在空中,後又放下來将那茶水從杯中傾瀉而出,水滑晶光潺潺成瀑布。
唐零兒收回紙條放在貼腰處,打趣她:“你去,她們就招架地來了。”
“我才不去,心成了柳公子的,身就是柳公子的。”青兒神色凜然,不含平時紅燭下所見媚笑,目光相接,唐零兒瞧見她眼底水彩流動,不覺有些羨慕。
“哎呀,我都要給你攪糊塗了,快快給我說說昨日的情景,你進了白居寺,找到柳公子了嗎?他怎麼樣,好不好?你把東西交給他,他,他說了什麼嗎?”青兒語無倫次念叨一番,唐零兒聽了一想那人,便覺心池波蕩,卻也臉不紅心不跳一一照她念想裡答了。
窗外小販高鳴,窗口小鳥慢咛,書缃院的姐妹們齊開亮嗓奏樂,極目望去青山白雲櫻桃海,唐零兒仔細聽青兒描繪的和柳公子的一切,邊聽邊笑,又瞧了瞧自己腳底下穿着的鞋,慢晌晌忍不住問了句:“你可了解白居寺裡有個叫衾思的和尚嗎?”
唐零兒隻聽她撲哧一笑,睫毛也跟着彎出幅度,猜她知道些,也任由她拿自己打趣,“阿娘每日說的你都記哪兒去了?進一次和尚廟就忘不了人家了,快說,怎麼回事?想跟人去念經誦佛當尼姑去了?”
又纏了兩圈,唐零兒光笑不正面答允,眼前人隻得作罷,開始正兒八經咳了咳嗓子,“這時候才注意人家,晚了!”
“怎麼晚了?”小腳瞬間往椅子裡收,唐零兒眉目間洩出些愁。
不常見她這般上心,青兒忽長了逗弄她的心思,清清淡淡說道:“有人傳他是官宦人家公子,因祖上積德襲了官位,可身體羸弱,不能生養,故将在這綠水青山地界調養身體,他那一頭長發因為多病□□華也給剔去了。所以……你不能和人家結為一雙。”
青兒蹦着嘴皮子不笑出聲,看她一闆一眼認真問話,“為什麼不能?而且他身體看着也不弱啊。”
“看得見的地方不弱,看不見的地方弱,可怎麼辦?”捂嘴低面看過去,零兒倏然醒神,努嘴憋笑透出軟絲絲的氣來:“你這人腦子怎麼這麼龌龊。”
“哪裡在龌龊?你喜歡他,這就是很正常的事,不喜歡才是。”
往窗外開了亮的天望了望,青兒感念快進午食了,瞧零兒若有所思盯着茶杯口,指尖打圈轉來滑去,微微虛歎了口氣:“我是不知這衾思和尚來曆,但大約知曉自書缃閣建立之初,他大約也就在此,泰安鎮上認識他的人很少,出廟購置他不經常,都是叫那小和尚或者進廟的農夫給他們捎點,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饞啊,院裡姐妹左問一個右問一個才打探到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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