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分明,那孩子其實捕捉到了瓊漿樹的樹紋,隻是刀鋒未至,他已經力竭,沒能把刀送進去,樹皮上的心跳。北釋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長安,解下外袍将他裹了起來,擦幹淨他頭上濕漉漉的那些不知是冷汗還是雪水的水珠,把長安抱進了屋裡。這才松了口氣,好像他自己也跟着經曆了一番生死似的。這天長安半夜醒過來,北釋是知道的,他聽見小孩咳嗽了兩聲以後,很快就爬了起來,于是裝作睡着沒醒,想等着看他要幹什麼。長安捂着胸口在床邊坐了一會‐‐北釋那一拳力氣不小,險些打斷他的骨頭,胸口青了一大片,非要腫個十天半月不可了,随後,他緩過了一口氣,就悄無聲息地抱起了那有他一半身長的枕頭,拖着那破破爛爛的獸皮縫制的小薄被子出去了,搬着這些爬上了屋頂。就這樣睡在了大雪裡。他平日裡與北釋拌嘴吵鬧,很不懂得尊師重道,卻總是記得那句&ldo;不砍出一座棚子的樹,便不進屋&rdo;的承諾,并将其貫徹到底,一絲不苟。可是這麼冷的夜裡,那渾身沒有二兩肉的小崽子怎麼受得了凍呢?果然,不一會,後院的林子裡便傳來砍樹的聲音,北釋站在窗邊,借着清明冰冷的雪光,看着長安動作有些别扭地練起刀來。看來小崽子似乎是想出了一個實用又絕妙的驅寒方法。北釋心裡突然隐隐地覺得……這個小徒弟,他不收不行了。拿刀的人,最重要的天賦不是過目不忘的聰明,也不是力大無窮的身體,而是相信自己無堅不摧的勇氣,以及常人無法想象的毅力。北釋遲疑了一會,他一輩子也難得幾回遲疑,這一回,卻突然猶豫不決起來。一個人見過的事多了,判斷也會相對精準,然而一個人的生命有限,他總是不可能見過所有的事,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對的。北釋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孩子,将來究竟會怎麼樣。他無從判斷,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像長安一樣大的時候,是抱着怎樣的心對待手裡的刀的。夜風卷過成片的瓊漿樹,吹得那已經沒了葉子的樹枝沙沙作響,落雪撲簌簌地下落。&ldo;嬌花&rdo;在這樣的一個嚴冬過後,長安終于在瓊漿樹長出新的嫩芽的時候,砍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枝樹枝。他終于可以嘗嘗那玩意裡面泛着甜味的液體了,長安想,那一定比北釋随手扔給他的芽糖還要香甜得多。北釋隻見小孩像個小動物似的,蹲在地上,雙手把樹枝捧在手裡,顧不上自己一身的灰頭土臉,先是小心翼翼地聞了聞,然後饞貓似的&ldo;嗷嗚&rdo;一大口,臉色頓時由白變紅,又由紅變青,終于&ldo;噗&rdo;一口噴了出來,嗆得直咳嗽。北釋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畫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長安眼淚汪汪地回過頭來,悲憤地望着他‐‐他終于明白,自己被北釋這個大混蛋坑了,這鬼樹裡流的才不是什麼好喝的糖水,分明又辣又嗆!&ldo;小崽子,暴殄天物,不識好歹。&rdo;北釋一邊這樣說道,一邊走到一棵瓊漿樹下,修長的手突然變成了獸爪,利爪輕易地刺穿了樹紋,取下一支樹枝,仰頭一飲而盡,男人長長地籲出口氣,&ldo;天然瓊漿,比那些個蠢人用米釀的高明不知多少倍,香傳百代,一杯能使人忘憂,兩杯令人開懷,三杯五盞下去,便能醉上個千秋萬載,就是那傳說中已經墜落了很久的真神,有過這樣快活的時候麼?&rdo;北釋這樣說着,低頭斜了長安一眼,那張長安已經看慣了的喜怒無常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同的東西一閃而過,長安什麼也不懂地擡頭看着自己這個喜歡坑人的老師,完全沒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似乎在說這樹汁是個好東西,然而語氣又完全不像那麼回事。長安蹙着眉,思考了好一陣子,終于決定讓事實說話,他要親自嘗嘗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玩意。這一回他小心了些,隻嘗了小小的一口,在嘴裡含了一陣子,企圖從那又嗆又辣的味道品出些其他的滋味,然而他愁眉苦臉地品了半天,終于還是小臉一皺,艱難地咽下去了,一路從嗓子眼辣到了胃裡,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燒起來了。那些筆直的樹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刻也不停,長安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歪歪扭扭地走了幾個螃蟹步,一頭栽下去,醉得不省人事了。自此以後,長安就明白了‐‐北釋是個大怪胎。漸漸地,長安習慣了在山上的生活,習慣了風餐露宿地住在房頂,習慣了他那嚴重起來會叫他透不過起來、甚至瀕死的身體‐‐他找到了規律,隻要他的後背胳膊開始古怪地麻木,便立刻放下刀,自己去盛一碗草藥喝,然後回到屋頂躺上一會,等不麻了,便接着練。趁這一會功夫,他可以抓緊時間睡一覺,這樣等到晚上就可以爬起來繼續練刀,不耽誤。北釋一開始隔三差五地會研究一下他的身體,找來新的草藥給他喝,可新的草藥不總是管用,自從有一次長安喝了他的新配方鬧了三天的肚子後,便再也不肯相信這家夥了。長安總算明白為什麼北釋自己獨自住在山上了‐‐肯定是在山下當半吊子醫師治死了人,不得已上山躲仇家了。他毫不忌諱地對他師父說出了這個大不敬的猜測,結果被北釋拎着一根棍子在瓊漿樹林裡追打了一下午。等到這一年秋天,芽麥開始收割的時候,長安就終于有了自己的小木屋,他換的第四把刀也卷了口‐‐長安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北釋鑄刀技術不精的緣故。他還喝光了北釋一個春天藏的草藥,北釋沒想到自己撿回來一個這樣敗家的小崽子,後悔得腸子都青了。然而不管怎麼說,長安已經能拿得起兩尺多長的大刀了。第三年,長安手中的刀再次長了一尺,比他的人長得快多了,已經被北釋放出了小樹林,可以在整個宇峰山上四處禍害了。一開始北釋會跟着他,等長安獨自殺了一隻骨翅大鵬之後,北釋便不在他打獵的時候出現了,日常的打獵也成了長安的事,既能加餐吃肉,又能煉刀,後來長安回想起來他童年時候學刀的日子,發現自己練刀的整個過程中,常伴的好像就&ldo;吃喝&rdo;二字。傳說小鷹學飛的時候,都是被老鷹狠下心來,往懸崖下面推,可長安他卻從沒等老鷹發話,總是在老鷹還睡覺的時候,就自作主張地悶頭往下跳,還沒心沒肺地自覺十分逍遙快活。北釋的草藥依然是救不了命也治不了病,長安已經長到了十四五歲,開始有了少年的模樣,五官漸漸長開,雖然依然缺少血色,卻慢慢有了一副叫人看了便想起&ldo;精雕細琢&rdo;四個字的俊美容顔來。北釋認為他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的時候,簡直就像是一朵臨水照影的嬌花。隻見這朵嬌花安安靜靜地潛伏良久,突然目光一閃,整個人蹿了起來,抽出了一把将近是他這個人兩倍長的大馬刀來,那笨重的大家夥在他手裡竟絲毫也不顯得沉重。與此同時,水中騰起一個巨大的陰影,那是一條青色的雙頭蛇,遮天蔽日一般地張開血盆大口,向這個不自量力地膽敢挑戰它的小東西咬了下去。長安不慌不忙地往後錯了一步,電光石火間,手中的刀便極精确地穿過大蛇的毒牙下面那一點縫隙,刀鋒筆直地穿過蛇嘴,大蛇疼得昂起頭,長安的腳尖便一點蛇身,随着馬刀的長柄翻身而起,借着這樣一撲的力氣,馬刀便毫不留情地穿過了毒蛇的一個腦子。另一隻蛇頭劇痛之下更加怒不可遏,狠狠地沖他撞過來,長安一步蹿上了被卡在蛇頭裡的馬刀刀柄,比猴子還要靈活地順着那黑鐵的刀柄爬了上去,大蛇一下子撞空,轉頭向着他的刀柄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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