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賢弟教得好。&rdo;蕭見深坦然說。他自幼聰慧,少有事物能将他難倒,易容不過小道,他看着傅聽歡做了一遍之後便掌握了七八分。但他并無炫耀自己的必要,便将一切功勞歸于傅聽歡。不想傅聽歡聽後,眉間越惱,臉上越笑,倒再沒說什麼了。從小院出門,行不過數步,就見阡陌小道,河堤垂柳,炊煙袅袅,雞鳴狗叫,一隻老黃牛正在田中散着步,而坐在田埂間的老農抽着旱煙,穿着短卦,衣袖與褲腿均高高的卷起,面孔如同幹裂的土地那樣布滿皺紋。但當看見蕭見深與傅聽歡遠遠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探起身子,相隔老遠就熱情而帶着局促的招呼說:&ldo;郎中和秀才爺出來散步了‐‐&rdo;傅聽歡這時才知曉蕭見深是怎麼向外介紹自己的。有了這一位老農的招呼作為開頭,接下去,一個一個村人從兩人身旁經過,那些男男女女總會打聲招呼,十分尊敬地問聲好或說聲&ldo;大夫和秀才爺慢慢散步呢&rdo;,便不多做打擾的離開了,偶爾還有幾個年紀還小的孩子遠遠地以一種敬畏或者憧憬的目光看着兩個人的身影。沒有哪怕一個人在意蕭見深臉上的布條與鬥笠。他們繞着并不大的雲桂村走了一圈,踩着沙沙的黃土地,路過剛插入秧苗的田地,途經村口那株碩大的老樹,來到了天波河邊。一場春雨一場綠。兩人并肩站在河岸之上,重傷未愈,剛剛能夠下地的傅聽歡哪怕是慢慢走了一圈,也感到胸悶氣急,額頭冒汗。就這樣還是蕭見深陪着他,以比女子行走還慢的速度緩緩走上一圈的結果。傅聽歡深吸了兩口氣,附近沒有他人,他随口笑道:&ldo;不想太子在這個小村子裡這樣受人歡迎,就是纏着自己的面孔,那些東家西家南家北家的女兒也争先恐後地想要‐‐&rdo;他有些站立不穩,正輕微顫抖的身體忽然被人挽了一下。蕭見深的一隻胳膊橫在他的腰腹之間,這是他上半身唯一沒有傷口的地方。蕭見深的目光先停留在傅聽歡腳前不過一尺之處、紮根在泥土之中的新綠秧苗。他感覺到手臂之下的身軀正一陣一陣地發熱與顫抖,疼痛總讓人難以忍耐。因此為防傅聽歡站立不穩踩到腳下的作物,蕭見深一直保持着側身單手攬住對方的姿勢,一直到那些能感覺的顫抖漸漸平息之後,他才收回手,順勢一彎腰,拔起了田地裡一株和秧苗搶養料的野菜。這株野菜高不過一尺,頂端有白色小花,葉片如指甲殼大小,呈心型模樣,是蕭見深少時曾食過的東西,叫做荠菜。他對傅聽歡說:&ldo;感覺還好?&rdo;&ldo;沒有什麼。&rdo;他随意問道:&ldo;那些流言你也聽說了?&rdo;流言指的是傅聽歡剛才說的東西南北家女兒。&ldo;我雖卧床養傷,又不是耳聾眼瞎。&rdo;傅聽歡道。他說話的時候看着蕭見深,蕭見深此刻已向前走了數步,就着天波河中的水洗了洗手上的野菜。他不能看見那一層黑色的薄紗和薄紗之後的布條下,蕭見深對于這一句話的反應。沒有了那一張奪人注目的面孔,那些隻由行為表現出現的體貼好像也就跟着讓人無法再忽略了。傅聽歡不想看蕭見深的面孔,目光随意停放,停留在了蕭見深的手上。蕭見深這時正摘了一片葉子放進口中咀嚼。微澀,有點毛刺。并不是非常好吃,和記憶中的味道差不多。但他又揪了一片放進口中。小時候這還算是美味了。這樣的東西,蕭見深不覺得傅聽歡會有興趣,但出乎他的意料,對方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這上面。他先是有點詫異,然後很快就釋然了,心想對方這些天裡這麼好養,想吃這個也沒什麼奇怪的。不像當年他的師傅,他煮了一桌子的菜,對方隻動了一筷子。因此雖是難得的緬懷過去之物,蕭見深看了一眼手中的野菜,還是遞過去問:&ldo;要嘗嘗嗎?&rdo;傅聽歡:&ldo;……&rdo;他也是怔了一下,不太明白怎麼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但這不是什麼難以忍受的要求,他還是接過那株野菜,揪了一瓣葉片塞進自己的嘴裡,一邊嚼一邊想,還是和記憶裡一樣又澀又毛……&ldo;味道不怎麼好。&rdo;蕭見深說。&ldo;味道确實不怎麼好。&rdo;傅聽歡實事求是。&ldo;我以前吃過。&rdo;蕭見深說。&ldo;我以前也吃過‐‐&rdo;傅聽歡接話,話都說完了才意識到蕭見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麼!他蓦地轉臉看向蕭見深,卻隻見對方看見站在自己身前幾步之外,被布巾層層纏繞的側顔。手上的野菜似乎在憑空間多出了好些本來沒有的重量。堂堂太子,怎可能嘗過鄉間賤菜?就算曾經因緣際會嘗過,又怎麼會特意在他面前提及?唯有太子曾使人調查&ldo;薛茂卿&rdo;的經曆,知道那些真真假假的過去,方才能有今日之舉,說今日之話。調查本是應有之義。但能貼心至此,卻非尋常之人。若他身是女兒之軀,少不得也就此從了。傅聽歡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野菜,又屈膝蹲下,以手掌壓了壓一株秧苗附近松動的泥土,又以手指掐走了葉片上的一隻小蟲。他沒有殺生,而是輕輕将小蟲給放了。蕭見深看見了這一幕。他這時忽然意外的發現對方雖然面貌豔麗,但在獨自沉默的時候,卻額外顯得有些呆‐‐因為對方又在發愣了。他近日正為土地之事煩心,亦更為了解到對于農夫而言糧食究竟又多麼珍貴,所以方才見着了傅聽歡可能踩到幼苗,才伸手将他扶了一扶。沒想到對方随即就蹲下來打理作物,動作還極為娴熟。他一時有些刮目相看,心中不是沒有惋惜:若眼前這人不是奸細,不拘是東宮講書還是授官外放,都是一個難得之人才……傅聽歡從地上站了起來。他來回走了幾步,目光并不看蕭見深,隻灼灼盯着手上的野菜,歎道:&ldo;太子世之偉丈夫,這天下若真有女兒拒絕太子,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鐵石心腸。&rdo;他自以為已說得夠明白了。鄉間女兒和他有何幹系?蕭見深眉梢一挑,也并不想和奸細讨論這個。但見天高樹疊,山重水複,碧波潺潺,清風蕭蕭,他負手而立,隻問傅聽歡:&ldo;茂卿可願與孤回東宮?&rdo;☆、章九蕭見深的&ldo;一起回東宮&rdo;邀請并沒能得到傅聽歡的首肯,但從雲桂村離開之後,傅聽歡依舊回了瓊樓。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是最簡單的欲迎還拒而已。十來日的功夫,之前因為接連幾次交手而千瘡百孔的瓊樓早就煥然一新。這自然是來自王讓功的手筆。東宮大太監自從知道了這一段時間蕭見深和傅聽歡同在雲桂村的消息後,立刻如醍醐灌頂,明白自己究竟是想得淺了一層,還是沒有看清楚江山和美人其實毫不沖突,完全可以兼而得之的啊!因此在他重新度量了傅聽歡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之後,立刻找齊工匠督促他們連夜修整瓊樓,又立馬開了東宮庫房,一應家具擺件,挂畫清玩,如流水似地淌進了瓊樓之中,保證個個都有來曆,件件俱是珍奇。蕭見深此刻就正與傅聽歡坐在瓊樓之中,品茶賞花了。這是蕭見深從雲桂村回來的第三日。他們所在的是瓊樓一樓的東北角。這一處在蕭見深的計劃中本作書房之用,這裡遠離街道,窗外就是假山池水與成片疏竹,水聲葉響,十分悠然。但傅聽歡住進來之後沒過多久就把書桌與書櫃全部撤掉,隻留一個靠窗的長榻與幾個放茶具的竹架子,把它當成了茶室來用。又在後院的竹林前搬了好些不同顔色品種的山茶進來,還多是那種重瓣層疊,碩大如碗的。今日的天氣還不錯,天高雲舒,微風徐來。茶室的窗戶被撐杆撐着,白的、紅的、紫的、黃的、各種各樣的山茶在窗下争奇鬥豔,檐角下的大水缸中還養着幾位紅鯉,比蕭見深原來的布置顯得有人氣多了。&ldo;茂卿住的可還習慣?近日傷勢可有好轉?&rdo;蕭見深啜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放下,他嘗出了杯中的茶乃是今年江南新進過來的貢品大紅袍,一整年也隻有一斤,他的太子東宮中好似分到了二兩……他的目光忽又落到傅聽歡身後。在傅聽歡身後雪洞一樣的白牆上,懸着一幅字畫,乃是他最喜歡的書聖的一幅狂草。再而後他又看見了屋外的那些山茶,他進來的時候便奇怪薛茂卿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品相難得的山茶,還心想對方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的所有行李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然後他越看這些山茶越覺得有些眼熟,終于在發現一朵三色,雍容勝似牡丹,清純好比白蓮的山茶時回憶起來了。這株三色茶還是前兩年他帶回來的一粒種子,親手栽下之後就一直營養不良了整年,中間差點枯萎而死,還是他再親自照顧了好一個月,才救回過來,自救活之後,就一日長得比一日美麗奪目,他雖不将一株花多麼放在心上,三不五時記起來了,也會特意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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