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了很久,才對畫家說,“出不出國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麼。”頓了一下,我斟酌措辭,又道,“如果我說,我是真實存在着的,并非一場幻覺,一場假象,你怎麼看?”
畫家看着我,視線又開始發直,好像沒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但夢已經很穩定,沒有要醒來的迹象。
我說,“可能這樣做沒意義,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我接下來所說的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不計較,你也别放在心上。等會你媽會來,你洗個澡,随她出去多透透氣。你很年輕,不要讓痛苦主導生活,我不是,也不該是你糾纏不清的噩夢。還有……”
我視線落在腳旁的細長草葉上,話一停頓,繼續道,“還有就是,我們年紀或許相差不大。如果我父母還健在,想托你遞個話,告訴他們,别太挂念我。我不難受,希望二老能踏踏實實過晚年。你也一樣,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不願見你頹成這種樣子,無論是否因為我,你明白嗎?”
話音一落,以我為中心的草地突然出現裂縫,夢抖了。
是夢裡下起了雨。
有雨打在身上,雨點異常龐大,近乎每一滴都有石頭大小,無處躲避,打得身體直顫。畫家一下子消失了。随後他從很遠的雨霧中走來,周遭植被茂密且荒涼,而我坐在原地無法挪動。
我在夢中再一次物化了。
畫家站在我面前,沒打傘,我們二人在草地裡接受全身心的隕石洗禮,身體仿佛可以吸水,濕透後異常沉重。我不能動,畫家看着我。
畫家像被雨水打斷了腿一樣,在我面前筆直地跪了下來。草野随跪姿傾裂的更加嚴重。
畫家額頭貼上我的額頭,沒有溫度,異常冰冷,隕石雨更猛烈地打在身上,天陰沉得呈現淡紫色。畫家嘴唇翕動顫抖,很久之後,才艱難地、不成聲地把聲帶撕裂開一個口子,“那天晚上,你打我電話,想說什麼?”
我不知畫家所提是哪個夜晚,但我感到難以呼吸,鋪天蓋地的大雨幾乎将我埋沒。意識絞痛感随之襲來,隐約間我看見車燈,異常刺眼的車燈,天翻地覆的車頂棚,有血沫滴落在手上。死亡的氣息幾乎貼身而行。
我不能動,卻仍有發聲的能力,我的嗓音同樣艱澀,對畫家說,“告訴我的父母,我沒事,别太挂念我。還有就是,人總得和過去和解,我縱使對命運心有不甘,但比起沉痛悼念,我甯願生者當我從沒活過。”我吞咽了一口氣,隻覺得整個人置身海底,窒息感愈發強烈,道,“所以,别用這樣的餘生回憶我。”
畫家全身濕透,臉上全是水,他聽我說完,單用手在我身上摸索起來,仿佛一個盲人在摸一塊石碑。畫家從我後背摸到了什麼東西,他的語氣介乎平穩與瘋狂之間,像暴風來臨前黑壓壓的雲際線,隻等一個爆發的極點。畫家對我說,“人,所有經曆過的事都不會消失,隻會在别人看不見的地方滋生或是腐爛。你這裡不完整,少了兩節腰椎骨,我嘗過。不是沒味道就相當于沒發生,也不是吐出來就可以當垃圾忘掉。你說人總得和過去和解,隻有幸存者才有權利選擇是否願意和過去和解。你不是幸存者,徐皓。你和邵崇明、外婆一樣,是海中的餌料、攙扶不起來的屍體、泡發了依然可以被人談論下咽的腐肉。沒錯,所有人都這麼想,我大可以和過去和解。我可以和你胸前被劃爛的窟窿和解,可以和你屍檢時碎掉的頭骨和解,可以和十七歲的你和解,也可以和二十一歲的你和解。但周圍沒人和我說,你是一個人,是一個不僅生活在過去裡的人。”
畫家左手摸索到我的胸口,那裡縱橫交錯,被雨水沖刷仍血淋淋得刻着字,是永遠鮮活的痛苦。畫家手下刻的隻有六個字:愛子徐皓之墓。
我意識裡的釘子開始震顫。
畫家垂着頭,雨水如注淋在地上,夢境破損不堪,有一角竟隐隐露出客廳廢墟的輪廓。電視屏幕靜躺在角落裡,如刺針般閃爍着畫面。畫家左手戒指在雨中暴漲出火焰,他回轉到客廳的地闆上坐着,而我腳下仍是草地,再往外是輪船陡崖似的甲闆。
畫家正坐在我對面,夢境現實淌成了一灘水,再無法清晰分割開來。他如紫荊花夢中那般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又好像不認識我。接着他站起來,空有一副骨架,蹒跚向陡崖似的甲闆邊緣走去。
00:03:32
客廳角落裡的電視同樣灌着傾盆大雨,有人在對話,有人在調情低語。
客廳大門門鈴響了,無人應答,接着是敲門聲。
畫家走到了甲闆邊上,伸手拉開厚重的窗簾。日光頃刻間融進室内,秋色料峭,映白了一整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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